吃了一个松花蛋

不痴不慧


如果不是因为歧王墓凶险,老九门再聚首,他几乎记不得那个人已经离开自己多久了。

算起来自夫人进门已七年有余,庭院里那人当年亲手种下的梧桐树,今又亭亭如盖。女儿会唤他爹爹了,早春又添了麟儿,小家伙们成日里叽喳不休,清脆活泼像那廊檐儿上的新燕。在院子里玩闹时,他不论军务再繁忙也会远远看着,生怕六月天怪钻漏下几滴雨来淋着,又怕下人懒怠,摔了他小心翼翼揣着的一颗慈父之心。
幼子无辜,不知何时起,他竟然也存下些许如那人一般的慈心,原来他用尽全力逃离,能做的也不过是与齐桓更加靠近。

起风了,张启山低下头自嘲,原来没了铁嘴聒噪,生活会变得如此井井有条,如此波澜不惊,如此……无趣。
岁月静好的日子过久了,也总是觉得时间的灰烬足以掩盖心头丑陋的伤疤。没人再提起,张启山也快要忘了,长沙九门,终究缺了那个能说会道的人。

快要忘了,‘快要’二字横亘了整整七年的岁月,他总是提醒自己,快忘了,再加把劲儿,彻底忘了吧,忘了就解脱了,忘了就不疼了。

有什么好的,不过是胸膛一颗朱砂痣,不过是窗前一束白月光。
不过……是块心头肉,罢了。

若是天不垂怜,剜了去正好省心,省得他痴心,省得他揪心,省得徒留他张启山一人承受这钻心的愧悔。
罢了,罢了,皆是笑谈。

张家副官是洞悉张启山那种苦笑的唯一一人,那年之后,他时常看见张启山对着庭院里那棵梧桐树发呆,目光很少聚焦,像是透过长沙灰蒙蒙的天色,看向某些虚无缥缈的物事,很近,却又很远。只有副官明白,佛爷心尖上的人丢了,再也没有人谁能让他介怀了。

副官沉寂地陪伴着,每每这个时候,午后大段温润的空白里,他总是回忆起从前,回忆起曾经无数次午夜里自佛爷房里传来的琦旎声响,和那个他不敢争取,却又让佛爷心甘情愿的人。那些心甘情愿究竟自何处来?无非因为旧人隔江海,而江海填不平,属于佛爷与齐铁嘴的这条江海由时间叠加而成,每日每时都更加宽广深刻,更为壮大几分,浩浩荡荡,不见边际。

如今张启山在这江海之中苦苦挣扎七年,看遍了爱与怨,拥抱与别离,尝遍了心酸与疼痛。悲喜交织,却从不叫一声苦,几乎盲冲瞎撞,非要在这江海之中捉住些昔日幸福时的吉光片羽来,没人比他更能理解痛失的透彻。
副官心疼他这种执拗,却也感慨他的悲凉。

若是没有当年一场罹难,或许一切皆未可知。

午夜梦回时张启山觉得醍醐灌顶,斗里的刀光剑影像是一场远古的梦境,若是当时自己没有孤注一掷,若是听他铁口直断一次,若是最后一刻,那个人有过一分迟疑,没能以己之身替自己挡下难防的暗箭……

只可惜,人生从未有过顺理成章的假设。

夜里突然下起了雨,他伏在案头浅眠时尹新月自身后为他披了长衫,低下头却见他手里头像是攥着件儿老物什,裸露出来的金丝边儿早磨没了颜色,唯独圆黑色镜片依旧清亮,不知每日要擦多少次。

她想伸手将它取出来,却无论如何也动不得。她用一分力气,他便更攥得紧些,尹新月低下头,听见睡梦中的张启山喃喃唤着什么。

他说,齐桓,不走。

他说,齐桓,回来。

他说,齐桓,我想你……

一声一声扎在她心上,针尖儿一样锋利。

得到了又如何,还不是水月镜花一场空想。

得不到又怎样,还不是扎根在心底里念念不忘。

谨言慎行,万念皆空,不敌一朝缘起,劫数如窒水灭顶,却甘之如饴,这般孽障,怕是前世便有的执迷。

尹新月想起齐桓临死前的最后一挂,借了菩提老祖的谶言,“隔帘闻坠钗声,而不动念者,此人不痴则慧。”

“我幸在不痴不慧中。”

而今看来果真应验,只不过,不痴不慧者,两人矣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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